笑歌再次回到小院,这一回,没有人敢再给她脸色看。即使邱老爷子,也只是面上有些不豫,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当着笑歌的面就说些什么“妇人不详,阴阳冲撞”之类的话了。

当然,背地里有多少人骂她,骂得多难听,笑歌完全可以想象,但她一点都不在乎。

她眼中只有一个目标,完成大老板的任务。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现在已经走上了一条高空钢丝索,下面有无数的人在等着看她跌下去粉身碎骨,而她没有退路。

那一份写给大老板看的策论,虽然收到了令她极为满意的效果,但实际上也耗尽了她的底牌,如果不是被逼到那份上,她是不愿意这么早这么轻易就和盘托出的。

策论里的内容,笼统大概有之,虚实夸张有之,避重就轻亦有之,但仍可以说把她回到古代以来,对益州铜铁钱黑市的所有愿景都写进去了,再加上现代的一些先进的金融理念,只为语不惊人死不休,令大老板视她为奇才,舍不得不用,不得不用。

可万事亦都有两面,一旦把说尽了,把大老板的预期吊得太高,之后表现稍有不慎,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出色的话,就很容易令人失望。而这又毕竟是在商业发展,尤其是金融发展落后一千年的大赵朝,她的设想到底有多少能落地生根,会不会水土不服还很不好说。

好在笑歌从来不是一个会因为想太多而畏手畏脚的人,她只管埋头去做就是了,成与不成,总要做了才知。

回归小院的第一件事,笑歌先找了陈老虎以及其他几名小头目谈话,了解小院里的基本运作。几人公事公办的大致说了。笑歌虽不指望他们能多么耐心细致的讲解,甚至还察觉到有人打马虎眼刻意隐瞒了一些关键点,但这时代的金融水准在她看来完全就是史前小儿科水平,稍微一点她就明了。再在一旁观察几日他们做事,很快,笑歌心中就有数了。

第二件事,自然就是查看账本了。这时代的账本其实非常原始,完全没有建立起现代的会计准则。繁复而粗陋,里面又还有许多出于保密原因而使用的暗语。老实说,看起来一点都不愉快。幸而笑歌还有过去一段时间在绣坊做管账娘子的经验,总算也能应付。

第三件事,则是在小院外的功课了。笑歌去金杏酒楼的底层摸底了一段时间,跟着最下层的小弟前前后后的跑上跑下,就是高利贷打人要账都跟着去观摩了好几回。这是笑歌在现代养成的习惯,要重仓炒作一只股票,总还是要去人家公司现场做做调研,很多东西在账面上都是反映不出来的,唯有亲历才能了解。

不过这第三件事也要多亏阿诚,要不然笑歌也不能这么轻易的达成计划。

他派了一个小弟跟着笑歌。一则是为了帮她跑跑腿,有事找大老板也不用再去金杏酒楼傻等,算是一个“内线直通”吧;二则,这小弟对金杏的上下都很熟悉,可以帮助笑歌尽快了解金杏;再则,笑歌毕竟是一个女子,经过蓉和楼的事,阿诚觉得虽然笑歌艺高人胆大,又有大老板庇护,但在男人堆里打滚,指不定有没有瞎了眼昏了头的小混混惹事,所以派个人跟着保护,总要安全许多。

这小弟名叫徐午年,才十六七岁,同笑歌在古代的这具身体差不多年纪,是个实心眼的小伙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啰嗦。啰嗦也就算了,可偏偏还和小龙一样,是阿诚的脑残粉,十个句子里面倒有八句都是阿诚哥。

据说以前是阿诚的小厮,笑歌极度怀疑阿诚就是因为受不了徐午年连绵不尽的崇拜之情才把他送给笑歌的。

不过徐午年本身虽然很伤心难过离开了心爱的阿诚哥身边,但对于阿诚指派给她的任务倒是尽心尽责,对笑歌毕恭毕敬的,就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总之,在徐午年的帮手下,笑歌在最短的时间内,对金杏的底层运作,有了虽然简单,但全面而直观的了解。

一个月后,笑歌的前期信息资料搜集算是粗粗完成了。

接下来,就是出手的时候了。

笑歌坐在小院里她那个看得见梅花树的僻静房间,面前是摊开的一叠白纸,开始撰写呈给大老板的“计划书”。

她迟迟没有落笔,因为她想起了在现代时看过一个烂俗的“鸡汤故事”。

说是两个卖鞋的销售人员被派到非洲某落后地区去开拓市场,到了之后,他们才发现那部落的人根本就没有穿鞋的习惯,于是一个销售垂头丧气的打道回府了;而另一个销售却兴奋的留下了。走的那个人觉得人们都不穿鞋我怎么卖鞋?留下的那个人却想,哇,如果我能让他们所有人穿鞋,这是个多么大的市场?

现在的笑歌觉得自己大概就面临这两个销售人员的窘境。

这时代是金融的荒漠,铜铁钱的黑市炒卖是内里少有的绿洲。

笑歌现在放眼四周,无垠的天地间空无一人,不知自己到底是能拓野千里,还是被迫困坐愁城。

困难与问题比她预估的多,但是否同时也意味着机会与潜力也比她想象的多?

她再理了理思路,然后拾起毛笔。不用吩咐,徐午年早已在旁磨好了墨。

笑歌落笔写下第一个字……

首先,攘外必先安内。

在笑歌看来,现在的金杏酒楼根本就算不得一个正经的“企业”,仍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帮会。内部管理混乱,什么堂主、大哥横行,完全没有人尽其用。有的人本来很能干,是做事的人,却因为在帮内辈分低下,而不得重用;而有的人却恰恰相反,尸位素餐。就连小院里都有大字不识几个的人,每天只来煎茶闲聊,等着下面的人算好了账自己加盖个印鉴就算。更别说那些分号了。

而且组织架构混乱。本来金杏的收入现在分为四大块,那么就应该术业有专攻,各行其是。可实际上,都是相互交叉,管着赌博档口的也在插手炒卖,管着铜铁钱兑换的又在放着高利贷,指不定哪天打了人闹大了还要去衙门里走一圈。赚了钱大家都会邀功,出了事却人人推诿。

再有,秉承华夏传统,金杏的贪污之风盛行。就算那些人知道笑歌现在是大老板眼前的红人,也只略略收敛而已。笑歌亲眼所见,收了赌客一贯赌金,记账的时候却偏偏少写几十文;借给人家十贯,账上却又只录得九贯半;就是最基本的有人来兑换铜钱,都要几文几文的克扣。可最糟糕的是,这样明目张胆的侵吞,人人却视之为正常,人客不以为怪就算了,就连徐午年都对笑歌说,“许三娘子,大家兄弟都不容易,哪怕多拿几个,也不过是点辛苦钱。阿诚哥也说过,兄弟们都是苦出身,要互相多体谅。”

笑歌无意听徐午年背诵“阿诚哥语录”,她只知道,要尽快达成她同大老板立下的军令状,金杏酒楼必须得大改。

该裁撤的人要裁撤;该合并分立、权责明晰的部门要合并分立、权责明晰;该遏制的贪墨要遏制。

当然,笑歌知道光是大棒绝对不行,总要一棒下去再给一颗糖。

“绩效工资”,“员工持股分红”等等现代企业行之有效的激励措施都要推广下去,提高收入的同时,更要让下面的人赚钱都赚在明面上。

要改的地方实在太多。但若真的都能如她所愿,那么金杏大概都不用特别的去设置什么圈套陷阱给同熙楼,仅凭效率的大幅提升,冗余开支的缩减,都能遥遥领先。

而也只有在“安内”的这一基础上,笑歌之后的那些大胆的金融计划才有实施的可能性。她希望有朝一日能将金杏酒楼做成一个正儿八经的“铜铁钱交易所”。

笑歌埋首奋笔疾书,带着憧憬一条一条的写下,徐午年则很懂事的侍立在一旁安静磨墨。

虽然笑歌的字还是一如既往的那么丑,但没关系,反正徐午年也不识字,看不懂。反而在他心里还在想,读书人真厉害,那么多复杂字形,他光看都晕了,何况还要一个个写出来,连成句子,做成文章。而许三娘子还只是一个小娘子,那更了不得了。当然,最了不得的还是阿诚哥,他身边的,哪怕只是一个小娘子都是人中龙凤,那阿诚哥自己还不得是龙中龙、凤中凤了?

幸好笑歌听不到徐午年的内心独白,要不非得影响进度不可。

本来她的文言文水准就很差,更兼她在现代只是一个操盘手,最擅长的是二级市场的炒作,这些“企业内部管理”的东西不过是粗粗了解罢了,要不是这时代落后太多,实在也轮不到她来指手画脚。

笑歌全神贯注了两个时辰,也不过才将裁撤合并的部分写了大半。

她写得有些累了,暂时搁下毛笔,扭了扭有些酸痛的脖子,稍稍休息一下。

视线不经意的落在了窗外的那株梅树上。仔细一瞧,干枯的树干上似是已起了点点花骨朵,小小巧巧的,仿佛婴儿的手指头。也不知何时才能暂放出第一朵梅花。

她的心下不禁一阵柔软。

即使日日与“铜臭”为伍,也会有这样一刻间隙,会为初冬新生的花苞心喜。

然而,这一刻太过短暂,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梆梆梆”的急促敲打声,连带着一连串慌乱的大喊大叫。

还离得远,听不太分明。笑歌吩咐徐午年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片刻徐午年就喘着粗气慌慌张张的跑回来了,不待他说话,笑歌的脸色一下变了,因为那远处的声响已然近了,她也听清了,是有人在奔走疾呼——

“走水啦!走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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